文学创作

他活在鲜亮的文字里——纪念民间文艺家李正义先生

  多年前的岐山街头,我们祖孙三代邂逅李正义先生和他的老伴李秀英女士,于是乎,双方开始握手寒暄,他们二位尊称先祖父“王老师”,我称呼李先生“李老师”,家父问候李秀英老师“李老师”,一时间,声声“王老师”“李老师”混杂着响在耳畔,让人难以分辨但又不失亲切热络。

  文化馆是清水衙门,祖父乃享受副县级待遇的离休干部,平日里总是关心身边亲友的生活,犹记得老祖父微侧着头乐呵呵地问李先生:“现在工资能领多少?”李秀英老师闻言“噌”一下凑上前来,一脸严肃地回答:“我俩加起来跟您一个老汉还差一大截哩!王老师,你攒恁多钱赶老百年花不完咋办?啊不愁嘛?”惹得老祖父嘿嘿哈哈地朗声大笑起来!

  其实,李正义老师两口子是我父亲正儿八经的老师,我当时之所以叫他老师,只不过循着文教界的惯常客套而已,真正领略到他耿直的秉性和宽厚的胸怀,并发自内心地视他为可敬可亲的师长,则已是他临去世前几个月的事了。

  那时干休所的书房里,祖父文艺界和教育界的朋友常常来聊谈。尚在读书的我开始发表文章后,老人家便刻意让我参与到他们的交流中,藉此增长见识,开阔眼界,也顺便能得到他们的指导与点拨。

  我的几十篇散文先后在国内报刊发表后,拟结集出个册子,祖父第一个想到了李老师,亲自打电话:“老李,孙子写了几篇作文,报刊也登了,想收拾一起印出来,打印稿给你捎过去,抽空给把把关,写几句话。”李老师大概平日里过目的文章成百上千,接触的写作者不计其数,遂在电话那头答应下来:“我先看看。”

  第二天一大早,我还在睡着,电话铃响起,祖父接上后连连喊我,我忙拿起分机,电话那头,正是李正义老师略带沙哑的声音:“你是英辉?王英辉?你现在就来我家,我等你!”

  干休所与文化馆也就两三百米之距,按照祖父叮咛的楼栋号,我十分钟后便站在了家狭小的客厅,戴着眼镜的李老师一边从圆桌旁站起,一边伸过双手来用力摇着,热忱而有力:“嗨,还个娃娃么,你爸是我的学生哩!”

  局促不安的我,猜测不出他对一个毛头小子的习作的态度,便小心翼翼问他:“李老师,您看过了?”他声音特别洪亮、特别干脆、特别自信:“头一篇《故园情结》刚读罢,我心里就已经有畔畔咧!你看,我一口气就写了个短序么。”捏过手稿,字迹工工整整但右半段齐刷刷向上倾斜,太有个性了。

  我看到,第一句话竟然写着“王英辉是岐山地区一位不可多得的文学青年。”我大吃一惊,虚汗直冒,连忙说:“这话不敢当!太大了,太高了,李老师。”

  他蹙着眉头,侧着脑袋,用笔“当当”敲着桌上的纸,严肃地反问:“咋不敢?有志不在年高,无志枉活百岁!我看文字哩,不看人……”

  我顺着他的示意,忐忑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,听着他一口岐山话激动地朗读着我认为太言过其实的话语。

  最后,他盯着我来一句:“咋个项?”我明知他一番深意在鼓励、在提携、在引领,虽“盛名之下,其实难副”,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拜受,不敢反驳的我,惭愧地点着头表示服从。

  第一回见面,我就领教了他的机智与幽默,我说:“李老师,您是马家人,咋个姓李嘛?”他不假思索,眨巴着眼睛回击道:“你是姜家沟人,啊你为啥姓王呀?”

  陪着我下楼来,李老师站在文化馆大院的花坛旁就扯着嗓子吆喝起来:“文全,文全!”西边三楼一间宿舍门前的白门帘挑起,一个微微有点自来卷的青年人一手掂个锅铲,向栏杆外伸出头“哎……哎”的大声回应。“给娃画个封面,甭忘了!”李老师仰着头叮咛着,一脸笑容的郑文全老师豪爽地表态:“么麻达,李老师!”

  如今,开会碰到已两鬓染霜的郑老师,我每每会想起当日白门帘后的他,那是多么年轻英俊的一张面孔呀!岁月不居,流年似水,二十年,弹指一挥间呐!

  祖父趴在书桌前一字一句读完李老师的序文后,卸下眼镜悠悠说道:“还是这么直么!这是老李的语言,老李的腔调,老李的风格!”

  一个月后,拿到样书的李老师给我打来电话:“印得很清新,回头我去学校给学生演讲辅导,非得拿《桃花悄悄红》当范本!我昨儿个给赵智宝也说过了,这两天的新闻,他们会安排报道,十几岁娃娃出个书,这是个好事么,你到时候可要注意收看咯!”新闻我很快就看到了,巨涛兄字正腔圆地播诵着:“我县青年作家王英辉的散文集《桃花悄悄红》近日出版……”而悄然托举起一个初涉文学圈小不点的他,此刻,却因咳嗽不断而重重倒下了!

  闻知他身患肺癌的消息后,我当即前往探视,门外,我听到约请去的大夫给李秀英老师交代着注意事项,大概是什么中药怎么熬,汤药怎么服用云云……大夫出门我进屋,侧卧着的李老师气色尚好,但消瘦得厉害,定睛看见是我,他高兴地喊着:“啊呀,是英辉来咧么!”挣扎着用胳膊肘支撑着坐起来,摁都摁不住,台灯旁搁着一张名片,“徐岳”,他看见我盯着名片读,疲惫地说:“唉,我这一病,把老朋友都惊动了,你徐老师两口子专门回来看我咧!”

  他没有向我诉说他得的什么病,有多么难受,怎么治疗的,只是遗憾地一再给我说:“我还有一本报告文学集,采访大纲都列好了,等秋凉了就弄,到时候,你可得给我帮忙哇!”歇口气,他又说:“等我好了,把王德省叫来,你一定要认识认识老王,才酥很;还有祝家巷的祝喜堂,一个农民么,把文章都发到了《南方周末》上啦!你年轻不知道,咱这地方,残活人有哩,人不服人是假的!”

  我安慰他说:“别想那么多,等您好了,我们一起大干一场!”,不曾想,此话一出,他两眼发光,握着我的手说:“对,对,等我病好了,可要弄他几本书出来,以前印的那集子,总有缺憾么!”

  63岁的李正义老师,没有等到身体康复的那一天,也没有再次握着笔写他深爱的文字,更没有看到自己下一本书的出版,他,猝然倒在了在新世纪的第一个秋天里……

  作为享誉三秦的全省优秀民间文艺家,李老师从没有创作上的优越感,相反,面对一个小他四十多岁的晚辈,曾发自肺腑地对自己做了这样的定位:“我的民间文学作品,总是艺术性不强,属于大众化的通俗语言,缺乏你们纯文学作品的美感!”当然,这是他从不沉浸在荣誉簿上自满自足的谦辞,更是他行文数十载积淀下的良好涵养。

  人生没有假如,生命没有重来,一个人的文字,不求哗众取宠、

  昙花一现的华美外表,而贵在经历了十年二十年的时光检验,依然富有蓬勃强劲的生命力,依然被人深深喜欢并广泛传播,那么,他才不愧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、文艺家,辞世已整整二十个年头的李正义老师,正是这样的一个人!他永远活在鲜亮的文字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