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 场
那年冬天,我和雅梅放过一次牛。
冬天是草枯叶黄的季节,牛不能像在春夏的日子里那样吃到鲜嫩的野草。要把牛喂饱,可不是那么简单。我和雅梅一前一后,赶着牛走向屋后的山林边,那里风小,还有一块坡地。野外寒风劲吹,四下无人,我们把牵牛绳绕在牛角上,任其觅食,自己则上树捣鸟窝。在童年世界里,这是一件极快乐的事情。
雅梅比我小,发现鸟窝,我上树去捣,他在地上仰头注视。也许是感觉到危险来临,旁边树上的鸟们叽叽喳喳,来回窜飞。正当我伸手要摘到鸟窝的时候,一个女人尖叫的声音让我就此打住——“雅梅嗨,牛在吃萝卜菜哟!”循声望去,只见雅梅的母亲牵着他家的牛,从一块萝卜地里走出来。我立马从树上跳下来,拉着雅梅的手往林子外面跑,跑去找牛。尽管我家的牛没有去吃萝卜菜,尽管他家牛吃的是自家的庄稼,我还是没有逃过父亲的责骂。正如雅梅的母亲对我父亲所说的那样:“我在场时,他们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。”靠农产品支撑家庭经济的年月,牛吃了别人的庄稼,会影响人家的收成,这是父母绝对不允许的。
是呀,雅梅的母亲赶到菜地时,我们不在牛身边,她在场,这就是铁证。那一次,我感觉到“在场”一词的力量,它让父亲狠狠地揍了我一顿。我擦干眼泪之后,依然想到那些惊恐的鸟,它们也在场,看到我是如何一步一步地爬上树桠。临冬了,它们的家即将被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摧毁,它们当然不安。不安来自于自己在场的所见所闻,来自于内心的反应。生活中,正因为你在场,你无法从情感的河流里起身,从你出生,到你离开这个世界。
所有的人都在场,不是在此场就是在彼场。在场是你在空间里的存在。更多的时候,在一些事情发生的过程中,因为我在场,我被纠缠着。记得宝平九岁时,他三弟出生了,这个不到一个月的婴儿却被他父母强行送人。当时,宝平和他的二弟极力反对——无论父母如何解释。但是,在大人的决定里,小孩的反对哪能生效!收养人来抱宝平三弟的那天,我在场。我看到两个青年人将宝平和宝平的二弟紧紧抱住,不让他们阻拦。又哭又撞的宝平歇斯底里的痛苦瞬间化作对我的苦苦哀求,“泽丰哥,求求你啦!你把我三弟抱回来,不能让他们抱走呀,我求求你啦!泽丰哥。”宝平是我童年最要好的伙伴,我比他大两岁。此刻,他对我的哀求,我又能怎样?谁叫我在场呢?谁叫我是他最值得依赖的伙伴呢?看到了他呼天抢地的样子,我整个身心都在发抖,我无能为他阻止,直到他的三弟被抱上一辆小车,直到那辆小车一溜烟的绝尘而去。
自那以后,我常常责怪自己,谁叫你在场呢?可是,现实中,哪有不在场的人?事后,我本想去向宝平解释,直到如今,三十多年过去了,我都没有找到一条充分的理由。
我试图以拒绝的方式尽量足不出户,然而这是徒劳的,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使你脱离这个生活环境,就像四季轮回的光阴,中间没有半点空隙。这样理解着,我对“在场”深感恐惧。于是我对自己说,一些不必去的场子就尽量不去,给自己一个面壁的空间,可以手捧诗书,去体会文字里的幽光,它们也存在着,在某一页的场地里,等着你,准备着,为你心灵点灯。
稻草之心
是在若干年后,我又一次与稻草如此亲密地接触。
户外没有一点声音,乡村的冬夜尤为安静。堂屋里,一盏香油灯燃在父亲的灵位前。火苗微弱,似乎经不起任何风的吹拂。按照习俗,我必须打地铺睡在父亲的灵柩边,陪着父亲。仅隔着一层棺木,里面,父亲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,而外面的我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其实地铺也很暖和,下面有母亲铺就的一层厚厚的稻草,稻草上面是一床崭新的棉被。这样的床铺,要是在二十年前,我肯定睡得特别香甜。也许是隔着岁月的光影,中间的阳光、雨露、风花雪月过于沉重,父亲离去,再也没有谁引领我向稻草之心靠拢。
我稍一起身,一脚就踩踏到了父亲铺晒稻草之门。我感觉到那时入冬的太阳真好,暖和。父亲从草堆里抽出几捆稻草,把它们整齐地靠在墙边,让太阳晒着。我看到草们聚集在一起,像是相互商量着什么,偶尔发出一点微响,这种微响,你不贴耳近听是听不到的,但父亲知道,这是草语。稻草之心,也只有庄稼人最懂。父亲说,把草心晒干,铺在床上,就是一个暖冬。的确,在日后气温突变的寒冬,晒干的稻草们躺在我的垫被底下,将温度储存,让我们这些农村娃感觉到被窝的温暖,以致产生一个又一个酣甜的梦。
稻草是父亲收割上来的。谷粒脱掉之后,父亲把一把又一把稻草的颈子扎好,挑上田埂,挑到塘坝或山坡上晾晒。然后又将晒干的稻草挑回家中,堆成草堆。稻草在扁担的两头,让扁担在父亲的肩头上吱吱作响。在那个贫穷的岁月,父亲挑起的,还有一个沉重的家庭,所以父亲与稻草为伍,将稻草喂牛,用稻草烧饭,将稻草作为全家度冬的垫被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,我在父亲那里读懂了草为谁生,草为谁死。从堆草上也可以看得出,草们很听父亲的话,任父亲将它们堆成一个圆柱体草堆,然后,需要用着的时候,又任父亲从不向的方向抽走。其实,堆草与抽草很有讲究,我也曾尝试过堆草,但每每堆到一米多高,草们就不听话了,从一个或多个方向挤了出来,无法保持整体平衡,最终使草堆倾塌。
二十多年了。我此次睡的稻草听说也是父亲晒好的,他准备在我回家过年时,将它们继续铺在我的床上,没有想到的是,他因脑液血而遽然离世,这一次,母亲却把它们铺在了父亲的棺柩边,尽管依然是作为我的垫被,但草们直接被铺在地上,草心多少有些冰凉。眼下,父亲安息了,除了这些稻草,我能同谁说话?谁愿在这个寒冬的深夜倾听另一个人的喃喃低语?
把父亲送上山的那个黄昏,我站在夕阳的余晖中,眺望不远处那些空旷的田野,曾经五谷丰登的景象和童年里我们追逐的欢乐,正在一步步离去。村东头,那是谁家的草堆,它躲在村庄的皱纹里,垛上的草衣随风飘动,让整个村庄古老而安详。我是从村庄走出的农村娃,睡着稻草长大,后来蜗居到了城里,这么多年来,我无法真正融入城里的生活,这一次父亲的离去,与稻草渐渐疏远的我,心似乎被稻草一点点地拧紧,拧出一种说不出的伤痛。这个村庄,这个被稻草铺就的竹床,日后,我恐怕是很难来睡上一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