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家柳青在长篇小说《创业史》中说,某某人拉屎也要唱几声秦腔。他说得极是。陕西关中人对秦腔的爱好,真真的成癖了!他们可以说既是秦腔的聆听者,是秦腔戏的热心观众,一个个又是秦腔戏的角儿,不论识字不识字的,亦不论是男是女,也不论老老少少,都能哼那么几句。在关中农村,不唱秦腔庄稼人就似觉不开胃,就似觉生活不可思议,这就跟陕北人出门唱信天游一样,一种实实在在的“秦腔文化”生活。
关中庄稼人对于秦腔的痴迷,留给了我多少深刻的记忆。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,有天晚上,嫂嫂领着我去镇上看大戏。那天,县剧团在我们镇子一个戏园子里唱的是秦腔戏《火焰驹》。我少幼无知,同嫂嫂分别坐在人们中间的两只小凳上。那晚上看戏的庄稼人,多得让我吃惊。我回眸四望,远近处全是黑压压的头和被灯光映亮了的脸盘。那晚戏台上的角色,唱得卖力极了,动人极了,两个旦角和一个小生,正在唱“游花园”一折戏。忽然,我看见后边一角的人站了起来,就象狂风乍起吹倒了的麦子又一忽儿直起,又似天塌地陷一般带着吼声。我来不及多想,就被人们抛入簇拥不堪的人海里了。戏园里的人如大海掀起的浪涛,轰轰作响,有哭有叫,有喊有笑。我的手先是被嫂嫂拉着,很快,我就不知嫂的去向了。我在人们身子的挤压下挣扎,我想我今晚大概完了,我小小的个头非被人踩在脚下不可。我只觉我胸脯被人挤压得透不过气,肩膀似乎没有了,周围强大的压力,要把我挤夹成一苗针!这时,我听见有人喊:“看把娃踏死了!看把娃娃夹死了!”忽然,我被一只大手抓住,楸上肩膀,一望,我真给无边无岸起伏炸响的黑暗色海涛震慑了。我幼时第一次发现戏场的可怕,也是第一次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么不顾一切地挤。在戏台下看戏互相挤,当地人叫挤灯口。挤灯口,就是争取能在距戏台最近的地方看戏,这也是当地人看戏时常说的一句老话。这时,戏台上只好暂时降下深红色的帐幕,演员不再演戏。我看见从戏台上跳下几个人,他们手持竹竿,在人们的头顶上横着拍打,要把站起来的人打下去。前边的人怕挨打,纷纷低下头,弯下腰,蹲下身去。我听见竹竿在人们的身上或手举起的小凳子上炸响,又看几个主动维持秩序的人,用衣服在人们的头顶摔打。约莫过了半个小时,人海的狂涛才渐渐归于平静,戏台上接着开演。这时,我被人海的浪涛抛到最后,庆幸没被踩死。但我从此不再去戏园子看戏了。那时侯,我们镇的戏园子里,每年都有踩伤或踩死人的事儿发生。
我不明白人们对戏为什么那么狂热、拼命?不明白争夺有利位置有什么意义。后来,爸对我说,人们既然花了钱,谁不想看戏看个痛快,看个“过瘾”,年轻人都想一睹演员的芳容,听听真声,就想着离演员近点好。那时没有电视,电影更少,在露天的戏台下看大戏,挤灯口是常有的事。我爸说,不争好的位置,就不能把那动情动色的演员看个够,总是个遗憾。
当时,对于农民来说,看大戏,特别是看县专业剧团的演员们下乡演戏,毕竟不容易。所以,逢年过节,我们村子的干部便想方设法,给大家写一台小戏。小戏的规模小,是用泥头娃娃(木偶)在戏台上表演,演员唱但不见演员的面。小戏是假了点,但也挺吸引人。因为它让人们过了秦腔瘾。每年遇到演这种戏,村外偌大的禾场或村巷里总是挤满了人,前边的庄稼汉子,蹲着或坐在地上、或是拣块砖头着;站后边的妇女,穿红着绿一排排站在凳子上边。再到后边,就是卖小吃食的了。看这种小戏,比较松活,也放心,不会发生惊涛乍起的现象。因为戏迷们再朝前挤,争取到有利位置,也只能看见泥头娃娃,而看不见演员的芳容。
农民迷恋秦腔,把女名演员当神看,听了她们的唱,看见她们的一招一式,就觉得销魂。在我们镇,常看见戏迷们手捏着票子买食品时对卖主脱口说出:“给我买三角钱的贾秀芳!”、“给我买五角钱的焦晓春!”……
如还写不起小戏,那就唱自乐班。自乐班,由十几个乃至二十几个秦腔爱好者组成,许多村皆有。演戏者无须化装,无须登台,只需找几张桌子,给桌子上墩一把茶壶,放两壶茶几盒烟,就可以开唱。这种戏,真实,又能让观者把演员看个仔细,农民很是欢迎。自乐班镇补了大戏“堂皇”之缺陷,也可以让村人过把戏瘾。
还有个唱法叫干桄桄乱弹,那就是自唱自乐自听了。男人们跟驴一般价吼,东一句西一句,不连贯,不分板路,唱个开心,唱个尽情,不理会有人笑话没有。我有个三哥,青年时候在家里磨面,他一边磨面一边唱戏,乱吼叫,我妈就笑他是“二斗麦的戏”,唱个没本没折,从麦子搭磨唱到麦子磨完卸牛为止。你说乐也不乐?
戏风,戏乡,戏文化,陶冶了多少三秦汉子,也丰富了多少关中汉子的头脑。不识字的,也常可说刘备,评曹操,说三国,道列国。不论准不准,他们争论起来,刚愎自信,红脖子烧脸,只相信自己说得对。其根据就来源于秦腔戏。对方若不服,他就回答:“我看戏中说的呀!”
秦地秦腔秦众,一种有着浓厚地方特色的人文血肉之缘啊。